伍枝温软的掌心握过来,德连稍稍心安些。
快到内刑监,远远见着那的大门开了,干瘦的几个中人抬出来一卷粗陋的干草蓆子,便往另一边走。
伍枝低唤了一声,「莲儿……」
德连也看到了,心跳得更快,随时要突到嗓子眼外面来,她用力咽下胸腔里升起的巨大噁心,脚下生了风,跑起来。伍枝也跟着她跑。
他们手上抬着人,脚下闷得很,离着内刑监还没走出多远,德连跟伍枝便追上了。
草蓆卷得粗率,她们一眼看出来露出来的衣裳是普通中人的样式,德连憋着气,声音颤抖,「各位公公……」
抬人的停下,回头斜眼看她,等她把剩下的话说完。
伍枝扶住了德连,她整个人一大半的重量都倚在了她身上,伍枝替她说:「能不能……」她伸手要揭,踯躅着没下手。
抬人的中人见多了这样的晦气,他表露怜悯的门槛都高了许多,话里没什么感情地告诉她们,「在神舍伺候的烛火的张京,守夜守得发昏了,天才亮的时候把圣上一页书烧了半个角,圣上叫人把他给打死了。」
德连终于有力气站住了脚,她握着伍枝的手也松了松,伍枝勉强作出轻松的样子,「莲儿别怕,春山他大约还好好的呢。」
德连无力地点点头。
抬人的几个中人本是要转身,继续朝宫外走,听了伍枝的话,原先说话的那个微微一顿,回过头来试探着问:「春山?」
德连想到他们干这样的活,是可以往内刑监里面去的,眼里划过一丝亮,「对,叫春山的,在景阳宫伺候淑女的那个中人,公公您在里面见过他么,春山,他还好么?」
这中人看她的神情突然多了一丝怜悯,「他啊……」他指了一个方向,「他已经被抬走了。」
顺着他的手指,伍枝隐隐约约见着在很远很远的前方有几个中人抬草蓆的身影。
德连的膝盖弯下去,伍枝根本扶不住她,伍枝死撑着问:「公公,没有弄错么?」
他摇摇头。春山,他记得很清楚,前两天来的时候已经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,不晓得是得罪了哪位贵人,竟叫他那样没有人样。
说来,眼前两个人没赶上也好,他们三天两头跑内刑监的人都不敢看,两边大腿一半是腐肉,一半冻得发黑——也快腐了,阴森见骨。胸前用了烙刑,一块叠着一块的烫疤,流血流脓,没有一块好皮,还有手指,堕刑去了两三根,拖着露出头的半截指骨。人还没死的时候,他甚至还路过一回,收不住的悽厉叫声,他的嵴骨都听得立起来,一眼不敢多看,匆匆而走。
几句话耽搁了太久,这些尸首要运往一处去,前面的人还要等他们一块才能出宫呢,不能再久留了,几个阉仙不再看她们,抬脚继续走。
「莲儿……」
德连垂着脸一言不发,她初听到那半句话,身子便瘫了大半,半坐在地上,若不是伍枝死死拉着她,她整个人都要倒下去。
仿佛被雷一击,内里到外都是麻的,起初只是心上一点,伴随着对死亡认识的甦醒,悲痛蔓延开来。娘亲死的时候她人还太小,尚没有理解死别在今后漫长的时光中如何令人痛苦,德连用了许多年才渐渐清扫了伴随而来的阴翳。可是现在,春山又死了,他来得时候恰恰好,却走得突兀,德连不是小孩子了,她敏锐地体察到某种人生的凄凉。她曾刻意遗忘,但这时候却跃然心上。
万籁俱寂,伍枝趴在她耳边说的话化作风与云。周遭起了迷雾,把她困住,许多张脸围过来,只有一个人他总是和颜悦色的,他那样好。
「春山……」德连回忆起那一天,远没有现在这样冷。各式的嘴脸渐渐熄下去,眼前只剩下伍枝凑得极近的脸,充满了担忧和难过,她的眼睛已经红通通的了,两颊各一道斑驳的泪痕。
「莲儿……都是我,莲儿,是我……」
德连不听她的话,她身体里忽然生出力量,从地上爬起来,站也站不稳便要往前跑。伍枝要拉她,但德连手上力气打得吓人,一把把她扫开,不管不顾地便要往前沖。
可太迟了,抬人的中人踪影全无,若她会飞兴许有望追得上。伍枝跟着她跑,前面是内宫通向外面的一道窄门,伍枝知道她们绝对出不去的。莲儿一声不吭,伍枝倒希望她哭一哭,怪罪她,发泄总比这样缄默好。
这时候,皇宫里突然响起了钟声,从四面八方传来,一声接着一声,沉郁轰耳。德连停住了脚,伍枝也终于再度挽上她的手。
对上伍枝错愕的神情,德连才确定这声音并不是她的错觉,丧钟。它定然不为春山而响,穿墙越壁,磅礴而来,沉沉击中了德连。
木然的心绪在一霎间被荡开,悲痛汹涌,短短这一会功夫积下的哀切叠叠地漾出来。德连用手掩面,放声大哭。
伍枝轻抚她的背。
圣上死了。
这是皇帝驾崩的丧钟声。
他才三十多岁,没有给王朝留下一个子嗣,就这样突然地死去。也不能算是太突然,除夕之后便罢了早朝,日日饮酒作乐,召幸宫妃,短短几日进了许多补药,仙丹一次要吃好几颗,况且他的身子早不好了。
宫里和朝堂上对圣上的死最大的悲切是他没有给王朝留下一个子嗣,暂且由内阁代政,但幸好皇后和淑妃有了身孕,给披肝沥胆的忠臣留下希冀,也让虎视眈眈的野心家有两分忌惮。<h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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