迦楼罗振翅返回帝都城,星渊其实并没有去招摇山的迷榖树,他只是随手召了一片黑云,就让那两个人大惊失色地掉头离开。
毕竟失而复得之后最害怕的事情莫非得而复失。
一如高靖舒毫不犹豫地冲向了白涉水,而他也冒着迦楼罗被重创的危险,抢回了湘灵。
傀儡是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的,但湘灵却两次冲破了他的限制。
他承认自己给了湘灵其他傀儡没有的偏爱,保留了她的意识,但他并未在两场战斗中有过手下留情。
到底是什么样的毅力,让她在这样绝对的控制下,仍然开口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?
心脏往下,偏左两寸,这是只有湘灵一个人知晓的弱点。
是她主动放弃了反抗,甚至想要借他们的手杀了自己。
现在的他轻抚着傀儡身上的伤口,剧痛却一阵阵地搅动自己的心。
星渊笑了笑,熟悉的感觉……仿佛五千年前,被湘灵一剑洞穿后,那种绝望而愤怒,无助而哀伤的感觉。
这个位置的伤是无法以灵力治愈的,只能继续杀戮,重塑身体。
星渊坐在她身边,似乎在等她苏醒。
湘灵闭着眼睛,明明傀儡之躯只要灵力补给不中断就会苏醒,她却长久地昏睡着。
仿佛只是不愿醒来。
星渊叹了口气,没有强求。
他在很远的地方就借着迦楼罗的眼睛看见了那只重明鸟,就如初次见面的那样,神鸟的眼里没有帝王,有的只是一个被魔气缠身的罪人。
他竟然感到一丝久违的恐惧,只是远远和重明鸟对视,不敢靠近。
说来可笑,那一瞬间,他似乎在一只神鸟的眼中看见了和白麟一模一样的光芒。
迦楼罗掠过重明鸟的领地,被它毫不留情地驱逐,缠斗之下又感觉到湘灵遇险,他不得不临时唤回迦楼罗先去营救湘灵。
好在迦楼罗为他叼回了一根重明鸟的羽毛。
苍漓说过,白麟为他调理身体时候用的那块玉石里面就融入了重明鸟的羽翼,因为这本就是一种驱邪镇恶的神鸟,势必也能帮他压制住身体里越来越放肆的恶灵。
星渊回到院子里,将那根白到几乎透明的鸟羽轻轻握在掌心,认真感知。
忽然,他的身体剧烈的一颤,瞬间睁开了眼睛。
原来是这样……原来白麟是将那些恶灵通过古玉之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,再借由重明鸟、玄武水泽术和朱雀烈焰三重力量诛邪?
真是可笑,居然是这么蠢的方法。
更可笑的是,他居然直到五千年后的今天才知晓真相。
“星渊,你身上的那些东西我无法全部消灭。”当年的白麟很平淡的和他说话,丝毫看不出来自己已经因为帮他承担了伤害而变得极为虚弱,“我只能帮你消灭一部分,你杀害的那些人中有平民、有军队、有术士,还有一些来自各处的江湖人士,通常而言,生前修为越高的人,被这种法术屠杀后化为的恶灵就会越强,我暂且帮你把最危险的那些恶灵除掉,剩下的只能压制,缓一段时间再做打算。”
那一年的他漫不经心地听着,并没有从这句过分波澜不惊的话中听出背后汹涌的危险,点头:“好,你说什么我都照做。”
白麟转身收拾着桌上的东西,那是特意从招摇山采回来的珍稀药材。
白族祖上就是招摇山出身的法术世家,帝都城建立之后,白麟也是在背靠招摇山的白麓城修建了府邸。
“这些药必须按时服药。”他一边说话,一边将包好的药扔给他,他们一个是皇帝,一个是四王,彼此之间却都没有带仆人。
星渊点头,就在他准备像往常那样离开的时候,白麟忽然喊住他,又扔了一个小东西过来:“这个也戴在身上。”
那是一小节树枝,虽然有黑色的暗纹,但微微弥漫着白光,看着就像是随便从树上新折断的,他好奇地问道:“迷榖树的枝杈?”
“嗯。”白麟点头,“迷榖的光芒能一定程度上压制你身上的恶灵,虽不能根治,但是对你也算有用,带着吧,没坏处。”
星渊心中百感交集,低道:“《山海经·五藏山经·南山经》中记载,有木焉,其状如榖而黑理,其华四照。其名曰迷榖,佩之不迷……传说只要将迷榖带在身上,白族就能认祖归宗,是这样吧?”
白麟顿了顿,虽不明白他怎么好好地说这些,还是点了一下头。
星渊笑起来,调侃:“这种东西真的可以给我吗?迷榖树应该是在你们白族的太庙内吧,你就不怕哪天我发疯,通过它找进去烧了你们太庙宗祠?”
白麟头也不抬,似乎只把这句话当做玩笑:“你想烧就烧吧,我又不是神仙,护不了子孙后裔千秋万代。”
那一天的对话很快就被遗忘,或许他们谁也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。
那几年他的身体仍在持续恶化,但他已经通过太虚之海找到了和湘灵重逢的契机,生命对他而言已然不再重要。
他和四王之间的关系也从兄弟变成了君臣,他越来越少地单独面见他们,也不清楚他们又在做什么。
在他“去世”之后,以托梦的方式暗示自己的儿子修建五芒塔,而在此之前,他的残魂则是藏在羲和城。
大概也就两三年的时间,白麟去世了。
不同于皇帝久病不治,文武百官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,但白王的去世是突然的,让所有人出乎预料的。
无灾无病,只在某一天忽然将白王爵位禅让给了同胞弟弟,然后就独自返回了白麓城。
那时候人们也只以为生性和善的白王只是怀念故乡了,直到几个月后噩耗传来,连已经化为残魂的他都为此呆滞了很久。
白麟死了……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,都不在了。
他冒险离开了羲和城,千里迢迢去了白麓城,但因为重明鸟守护左右,他没能靠近,最后送一程白麟。
他只远远地看见送葬的队伍进入招摇山,不见了踪影。
山间雾气弥漫,遮掩了视线,淅淅沥沥的小雨持续下了几个月,那样的哀伤,也曾让残魂状态的他久久徘徊,不愿离去。
在往后,他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告别。
苍漓卧床不起,曾经春风一样明朗的女子,在病榻前饱受折磨。
他默默地看着,无能为力。
不久之后,在海魔一战中落下终生残疾的玄晖将府邸搬迁至海神川,他经常坐在轮椅上,沉默地看着大海,直到某天在院子午睡,再也没有醒来。
第十年,已经退隐的朱武最后一次回到羲和城,他什么人也没有见,只是默默地站在这座他们携手创造的辉煌城市里,不知在怀念什么。
那一瞬间,他有过冲出去再见一面的冲动,但理智阻止了他。
他看着是最先去世的那个人,却在暗中送别了曾经并肩作战的全部兄弟。
一点一滴,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。
可惜那些细碎的感情随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,五千年后他再次苏醒,心里却只记得白麟夺走了湘灵。
是十六岁的少年背起他,救回了绛雪谷,一路陪伴他,辅佐他登上了皇座。
是人到中年之后,仍然亲自为他去招摇山采药,将祖传的迷榖树枝违规赠予了外人。
是在生命的最后几年,以自己的身体为他消灭了恶灵,最终导致了过早的溘然长逝。
而这些事情,直到现在他才慢慢清楚地回忆起来。
一百年前,他的神志开始恢复,他看见了现在的白王。
一个不算优秀,但也不算太差的白王。
他无比失望,因为那个人身上看不到丝毫白麟的影子,有的只是为了家族利益,无止境地退步,不惜牺牲自己的妻子和儿子。
但他很快发现了唯一一个很像白麟的人,那是白王的嫡幼子,因为孪生的关系,被他送进了天枢阁。
他本想好好培养这个人,谁料他竟然被高靖舒察觉到了反常。
是烛台残影里湘灵的天魂给了高靖舒提示,时隔五千年,他苏醒过来的第一件事,竟然是面对来自湘灵的敌意!
他愤怒得想要直接杀了高靖舒,而那个人却被白涉水一个人杀上羲和城救走了。
他没有去追,因为他从那个少年的身上清楚地看到了白麟的影子。
他做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,他找到了因为碎魂转命术化为荒魂的白涉水,用自己毕生所学为他重塑了躯体,把他做成了自己身边最特殊的一个傀儡。
他在恨一个五千年前,曾不惜代价救过自己的人。
魔会迷障人心,将仅有的情义全部化为恨,只有这样,才能逼他继续堕落。
这样的恨越演越烈,直到二十年前再也无法忍耐,他以星吾皇帝的身份诛灭了白族,下令将招摇山内的太庙烧毁,而为他指明方向的,正是当年那一小截迷榖树枝。
他看着传说中那棵迷榖树,用尽了一切方法也没能将它砍断,最后只能一把火,将整个太庙烧毁。
迷榖树在大火中依然闪烁着静谧的白光,仿佛某种信念,屹立不倒。
他终究是放弃了,他将白麟所赠的那段树枝扔回大火,从此再也没有踏足过招摇山。
五千年前的一句戏言,以这种最可笑的方式一语成谶。
他没有想到白麟会放弃了往生之路,强行留了自己的一抹残魂,五千年一直默默守护着湘灵的地魂不至于涣散。
他更没有想到,自己和白麟之间还能再次相见。
海神川一战,那个残魂按住他分身化相的瞬间,无人知晓那是怎么样一种汹涌的感情在涌动。
也许他们是了解彼此的,在遥隔五千年的重逢之后,只是平静地对视着,连最后的恩断义绝都显得如此冷淡。
——“星渊……你就是这么爱一个人的吗?不管不顾,自以为是地爱一个人吗?”
——“星渊,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……但凡她不是把我当成兄长,我都不会给你机会靠近她!”
——“星渊,你真要从曾经的太阳,变成残暴的魔君吗?”
——“星渊,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,大概就是十六岁那年,把你背回了绛雪谷吧。”
当初的每个字,如今都像尖刀刺进心底,鲜血淋漓。
他坐在大雪纷飞的雪月宫内,用力抬手按住了额头,似乎是想止住越来越不受控制的情绪。
他甚至没有注意到,有一滴久违的热泪,正在从眼角滴落,划过脸颊。
是怀念故人,也是悲叹自己。
不知过了多久,星渊起身回到房间,点起昏暗的烛火,看着床榻上依然昏睡不醒的女子。
他走过去,坐在床边,长久地凝视着她的脸庞,终于俯身轻轻地亲吻了一下额头。
他将手放在胸膛那个伤口处,只要他愿意,随便再杀几个人就能再次重塑傀儡的身体,但他只是以灵力稳定了伤势,然后叹了口气。
“湘灵。”星渊低声道,“他说我去不了他所在的地方,真是遗憾……”
湘灵的眼皮微微一动,似乎能听见他的呢喃自语。
星渊笑了笑,抚摸着这张挚爱的脸,接道:“但你可以去他所在的地方……湘灵,我送你去他所在的地方,若有来世,他会爱你,护你,守你一生。”
房间忽地吹来一阵凉风,吹动她散落的发梢。
“最后陪我一段时间吧。”他挥袖又将烛火熄灭,在黑暗里低语,“我不会再为难你了,只希望你陪着我……直到最后,我想让你看到结局,看到我这一生,可悲又可笑的结局。”
说完这句话,那颗魔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。
星渊抬手按住自己的心脏,魔的力量不允许他退步。
但他还是艰难地抬手,在耳畔无数尖锐的嘶吼阻止下,用白麟教过的法术形成一个牢固的白棺,将昏睡的湘灵保护起来。
这是他此生最想保护的人,也是他此生伤害最深的人。
最后一次……他想护她周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