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之所以耄耋之年还在这个医院就职，不仅因为一应吃穿皆比在自己儿孙跟前还要舒服妥帖，更重要的是工作清闲，收入颇丰，一年中至多也就工作个两三天。艾逸温润亲和，王千穗爽朗明快，从不贸然打扰他的清修，但凡请他出手，必是棘手的重症病患。


    他给艾文彬把了脉，又听王千穗仔仔细细的讲了一下手术的情况，这才摆开粗粗细细几十根银针，先是插于手腕，刺入头顶，后又在前胸的几个大穴上依次扎了两排，他身形缓慢，下针却又快又准，即便是他这样的高手，也足足两个小时过去才算是结束了第一轮针灸。


    他收了最后一根银针，接过艾逸递上的擦脸巾，一边擦着额头的汗珠，一边对着仙羽说，


    “脑子里的问题不大，但他身体里有好几个脏腑出了问题，换上的机器部件我虽不甚明白状况，但其余没换的那些，最多能保两个月无虞。。。小丫头，尽量多陪着他吧。”


    仙羽大惊，一双眼睛里立马蓄满了泪水，她转眸看向艾逸，艾逸却面露不忍的撇开了脸，王千穗见状赶忙安慰，


    “别担心，只要他们有求生的意志，神识就不会消散，老爷子对你放心不下，必定会一直撑着的。”


    泡泡糖从她耳朵里跳出来，落地变成个小奶猫，变着花样的哄她开心，道，


    “医生自来都会把病症往严重了说，好显得他们医术精湛，你不要轻信他的话，实在不行，可以把内脏全换了，做个半机器人也不错嘛！”


    仙羽闻言脸色更加难看了，那不老妖却咧嘴而笑，说，


    “坚强者，死之徒，柔弱者，生之徒，生生死死本就是自然规律，又何须强求？”


    仙羽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，渐渐收了泪眼，说道，“越是挣扎求生，就越会增加生理和心理的负担，越是平和淡泊，坦然以对，反倒会有生的指望。。。我知道，我懂的。。。我会多陪着他，多劝着他，多听他的话，好叫他安心。”


    艾逸和王千穗不禁对望一眼，实没想到她会如此通透豁达，于是双双放下心来。


    那不老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仙羽脸上的泪痕，瞳孔倏地收缩了下，再听了这番言语，眼底的笑意渐渐更深了。


    待到晚上的时候，艾逸经过深思熟虑之后，在图书资料室找到仙羽，道，


    “他的确最多只有两个月的寿数了，即便更换所有病变的器官，也于事无补。。。他的年龄太大，身体情况已不适合做那么多次手术了。咱们，要做好心理准备。”


    仙羽说不出话来，艾逸什么时候离开的，后来又说了些什么，她也全然不知。


    胸口闷闷的难受，却怎么都哭不出来。外公是这个世上最后一个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，她很想能为他做些什么，好让这份重聚更长久一点，可她翻的医书越多，就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。


    就在她茫然无助，想要打开微脑去找寒烁求助的时候，艾温轩突然出现了。


    “仙羽，你怎么了，脸色这么差？”


    泡泡糖变成个龇牙咧嘴的阿拉斯加，瞪着眼睛骂道，“你才脸色差，你们全家都脸色差！”


    仙羽回过神来，看着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“前表哥”，不禁愕然问道，


    “你这个时间来看外公吗？他都睡了。”


    “我。。。白天没空过来。。。”艾温轩的眼神似有躲闪，很快又换上了个亲和温柔的模样，说道，“你陪我进去吧。”


    泡泡糖出言讽刺道，“你当然没空了，忙着巴结邢红玉呢呗！切！在外头给人做狗腿子，回了艾家反倒要人伺候了？！”


    仙羽想起上次与他见面时的情景，颇觉尴尬，于是冷冷的拒绝道，


    “我你自己去吧。”


    艾温轩复又坐了下来，柔声说，“上次是我说错了话，你就别生我的气了，好吗？”


    “我没有生气，只是。。。外公的身体可能撑不了多久了。。。我今天才知道的。”


    艾温轩难以置信的微微摇头，而后飞快的转过身去，跑出了医书馆，待仙羽再见到他时，是在艾文彬的病房门前。


    刚刚还玉树临风的少年模样，此时一下子好像变老了十多岁，他背靠着门框，一条腿无意识的弯折回来，另一条腿就那么无力的瘫在地上，他背脊微弯，脸上挂满了泪痕。


    仙羽看着又心软了，正要上前安慰，泡泡糖一下子跳到她面前道，


    “这个家伙被他亲妈带的心术不正，惯会装可怜，你可不要烂好心，沾上了这种人，一辈子甩不掉的！”


    “仙羽，我该怎么办？！”艾温轩没有擦去眼泪，就用这样一双泪眼直直的看向仙羽。


    泡泡糖看的牙根痒痒，冲着他十分不满的汪汪叫了两声。


    仙羽心里微微叹气，主动伸出手来想要拉他起来，道，


    “该怎么办我不知道，但至少别让外公看到你这样子。”


    “你不懂。。。我自小是在他跟前长大的，读的第一首诗，画的第一幅画，下的第一盘棋，都是他教我的。”


    “我妈妈走的时候，我也曾这样难过，可。。。我相信舅舅已经尽全力了。我们得学会接受现实，得让他们在最后的日子里能过舒坦些。”


    “你说的对，现在我妈被抓了，温雅被毁了，我爸偷偷跑了，我。。。几乎没什么自由了。如果爷爷和你再有个什么，我真的。。。要扛不住了。”


    他说着说着又咽咽的哭了起来。


    仙羽哪里经见过这等阵仗，一个站起来比她高一两个头的男人，就这样颓然灰败的瘫软在地上痛哭流涕，她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哄劝。


    泡泡糖满脸不屑道，“这话说的好像你是他的什么人似的，呸，真不要脸！”


    就在仙羽手足无措的时候，艾温轩突然握着她的手，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，然后顺势一把将她搂在怀里，说，


    “仙羽，我和你一起，每天都陪着爷爷，好不好？”


    仙羽用手肘抵着他的腰侧，努力撑开些距离，然后用最快的速度从他怀里逃了出来，侧着身子说，


    “你不用回泉都帮李同业了吗？”


    “爷爷不是一直想回泉都吗？我们一起带着他回去修养，这样我白天工作，早上，中午，晚上，都能陪着你们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