难怪都说读书人“口诛笔伐”。
这儒家之人,当真是唇如枪舌如剑。
白泽落子道:“八百年前,中州天祚帝北伐,大军横渡南海,旌旗蔽日,杀得北境诸国再无一人敢称帝。北境国君自降一级,名为尊王,实则臣服于中州王朝。”
“想当年,天祚帝多大的威风?”白泽饮茶说道,“可此人不修仁义,北伐之后,便突然暴毙。世人皆说天祚帝早亡乃是失德。先生如何看待?”
“好小子。”老秀才笑道,“本是老夫问你,眼下却成了你问老夫了。”
“先生见谅。”白泽说道,“后学非儒门出身。些许微末道理,在先生面前自然是不值一提。所谓‘君子见机,达人知命’。此等境界,后学自是相距甚远。可人之所以为人,不正是‘事在人为’吗?”
“好一个事在人为!”老秀才笑道,“若是能早与你相遇,老夫说什么也要想办法收你为徒。”
“那恐怕要让先生失望了。”白泽说道,“小子生性好动,怕是不能坐下来静心读书做学问。”
“这也无妨。”老秀才笑道,“读书一事,终究还是讲一个‘悟’字。书读百遍,读到的都是别人的道理,拾人牙慧,岂不可笑?”
白泽将手中棋子放于棋盒当中,说道:“是先生赢了。”
棋盘之上,只差一步,白泽满盘皆输。
“再来一局?”老秀才问道。
白泽没有拒绝。
天色已晚,寒风吹拂,两人对弈三局,白泽输得彻底。
中间苏昞来过一回,见两人树下对弈,便一声不吭,又离开了雪堂。
月色铺落深山,铁锅里的粥早已熬干。
“先生棋力卓绝,后学不是对手。”白泽放下棋子,坦然说道。
“不早了,今日便到这吧。”老秀才说道,“粥也糊了,就不留小友品尝了。”
白泽起身告辞。
老秀才忽然说道:“小友说的‘明心见性’,倒是颇有禅韵。小友想走三教合一的路子?”
白泽微微一怔。
以老秀才的眼力,能看出他身上的无量佛光自然不是难事。
“先生以为,三教合流不妥?”白泽斟酌问道。
“呵呵,若是一家之言,对其余两家略有涉猎,自然妥当。”老秀才说道,目光陡然深邃起来,“可若是试图将三家学问糅合为一,必是粉骨碎身之举。”
老秀才起身说道:“小友,三教根基或许有相似的地方,但实则大为不同。并且,三教也绝不允许有人如此胆大妄为。”
“后学谨记。”白泽躬身礼道。
“罢了。”老秀才说道,“善恶之争,由来已久。你既坚持自己的学问,便要一心向善,莫要怀疑。”
“我道门常说,万物负阴而抱阳。”白泽说道,“也许,善恶就如同这阴阳两面,没有终焉可言。先生认为人性本恶,不也是希望能将世人引向善的一端吗?”
老秀才抚须不语,淡淡地笑了笑。
白泽离开雪堂,仰望天上月,内心忽然生出一股极为恐怖的念头。
若是善恶相依,又哪里来的“本善”亦或“本恶”呢?
此念头一出,那白发剑客只觉心神轰然一震,觉察到自身文脉已有崩碎之兆!
白泽骇然,连忙止住遐想。
如今黄金大道已被天门照碎。
此刻若是再出变故,崩了文脉,那可真是热闹了。
他不被本体立即抹杀,也离“死”不远了。
白泽大步离开,直奔郊外而去。
难怪那帮读书人为了自家道理会争得头破血流。这要是争不过陷入自我怀疑,可不就是应了圣人的那句话:
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”
待那剑客走后,雪堂庭院,老秀才轻拂衣袖,棋盘上的棋子有序地各自归入棋盒。
“如今的年轻人,真是猛啊。”那老人摇头感慨。
“呵呵。”
草屋当中走出一人,笑道:“若是当年的你,恐怕这小子进门的那一刻,就被你砍了。光阴流转,你好像能容忍许多了。”
“你们教出来的怪胎,将来出了事,你们自己料理。”老秀才头也不回道,“怎么,不去堵黄泉洞口,跑我这里来做什么?”
“堵不住了。”那人说道,“来找你借一样东西。”
“不借。”老秀才毫不犹豫地拒绝。
……
简家故宅。
夜色已深。
鳄侃孤坐在庭院石阶上,见白泽推门而入,起身说道:“真君,回来了?”
白泽点了点头。
鳄侃看他面色不好,不知有何心事,谨慎道:“真君,怎么了?”
“无事。”白泽说道,“且去休息吧,我们会在这小镇留几日。”
“好。”鳄侃犹豫一瞬,说道:“姑娘已经歇息了。”
在“圣女”和“公主”之间,那老鳄选择了“姑娘”。
余幼薇做了个梦。
梦见东海血流千里,母后浑身浴血,奋力将她推入刺眼白光当中,又哭又笑,说道:“月儿,活下去……”
父王号令这片翻涌着无数族人鲜血的怒海,身上的战甲已经残破不堪,嘶吼着杀向王座。
梦见孤崖之上,老人单手拄剑,缓缓蹲下,摸了摸她的脑袋,说道:“活着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她眼睁睁看着老人仗剑远游,浑然不知此后便是天人永隔。
梦见她躲在巍峨大山外,比她还高的草丛里,目睹一波又一波飞剑冲向云霄。
黄鹤飞向虚空的尽头,那里传来老人放肆的笑声。
龙盘虎踞的大山传来悲怆之声:“龙虎山第二百八十一代天师张九龄,恭送剑仙宾天!”
“龙虎山,恭送剑仙宾天!”
上万把飞剑发出悲痛的哀鸣。
苍天之上,传来老人最后的声音:
“练得身形似鹤形,千株松下两函经。
我来问道无余说,云在青天水在瓶。”
小小的孩子努力将自己蜷缩在草丛里,泪流满面,却是紧咬牙关,不肯发出一声哭喊。
在世界无人在意的角落里,悲痛也只能自己默默吞咽。
他是这世上最强的剑仙,是整个天下的大英雄。
可这所有的一切,终究与她无关。
无人理会的角落里,悲痛如潮水肆意将她摧毁,直到熄灭最后一缕阳光。
莽莽独山,女孩奋力从泥污中爬出来,抬头一看,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冠,天光照在那人身上,有如神明。
泥潭里的魔兽挣扎着死去。
那人缓缓俯身,向她伸出一只手,问道:“小东西,叫什么名字?”
“余幼薇。”女孩不敢用自己满是泥污的小手去触碰那人的手掌。
“很好听的名字。”那人笑了一声,笑意不及眼底,一把将她从泥潭里拽起来,说道:“我叫贺拔岳。后面那个是我的义子,叫皇甫嵩。”
女孩定睛一看,这才发现后面还有一人。
那少年衣着尊贵,看她的眼神满是嫌弃,冷哼道:“干嘛要救这么个小废物。”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