场子里的人进进出出,没人发现角落里的那对少年少女。
景峥那句话怎么解读都可以,程雾宜彻底愣住了,还是景峥,问了一句走吗,才让她回过神来。
快十二点了,但这条街宛若不夜天。
纸醉金迷的夜晚,才刚刚开始。
两人走在街上,程雾宜是现在才发现景峥今天穿得很正式,不仅戴了手表,还穿了休闲款的西装。
少年很高,举手投足间都吐露着成熟,圆滑却并不世故,八面玲珑却也能让每个人感受到真诚。
“我家今天开party,就在对面那栋楼上。”景峥指了指一座低矮建筑,“我正好看到你在这边会所门口鬼鬼祟祟的,还以为你跟别人发生冲突了,就下来看看。”
程雾宜看向那栋楼,和街上所有建筑都不同,那栋楼体只有四层,在高楼林立寸土寸金的这条街上分外浪费。没有太多灯光,只在入口和最顶层的塔尖上,才有几簇小却明亮的灯光装饰,连招牌都没有,门口却站着几位外国面孔的保安。
“party要怎么开呀?”程雾宜从来没参加过party。
一个随口的问题,却让景峥语塞了很久。
“没什么,就……我……我妈过生日。大家就随意吃个饭。”
程雾宜:“好巧。”
“什么好巧?”
我妈妈也是今天过生日。
但女孩摇了摇头,没有说出口,只是说:“耽误你时间了,对不起。”
“是我主动来的,你道什么歉。”景峥言语里的暗示明显,“就是这菜还没上呢,我就来拯救误入歧途的少女了。”
程雾宜更抱歉了:“那你现在赶快回去吧,说不定还能赶上饭呢。”
景峥:“……”
少年噎了一下,挑眉又暗示了程雾宜一会儿,最后索性放弃。
景峥于是看了看表,斩钉截铁:“赶不上了,你是不是也没吃?”
这回程雾宜终于读懂他的表情了:
“那我们……一起吃?”
-
城中村靠近主路一侧的快炒店里。
程雾宜点了一份柴火馄饨,景峥要了一份阳春面。
程雾宜攥着钱包的手有些窘迫。景峥的家庭条件她多少也听同学们提起过,具体怎样不清楚,但她听刘百川抱怨过,说就是景峥低调,上下学都不叫家里送,叫大家都没办法欣赏到那块传说中云嘉最昂贵的连号车牌。
“不知道你吃不吃得习惯。”程雾宜开口。
景峥往面里加了一勺辣椒:“你馄饨还没动吧,能不能给我一个。”
他不仅会用说的,甚至会用做的,来告诉你:
好吃。
程雾宜用勺子匀给了景峥一个馄饨。
店里人员嘈杂,来来往往都是夜店的玩咖和要上夜班的社畜。
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
程雾宜小口小口嚼着馄饨,问:“那里面……是什么样?”
“哪里面?”景峥也不知道真不懂还是装不懂,像是才反应过来,“哦,你说会所啊?”
“嗯。”
少年玩起勺子,吃起程雾宜给他的那个馄饨,似笑非笑地:
“程雾宜,你套我话呢?”
“……”
程雾宜正要回话,就听外面传来一声“阿雾——”
转头过去,是小诊所给她医眼睛的胡医生。
胡医生端了一碗炒粉,径直坐在程雾宜面前,把碗砸在桌面上。
“你这小姑娘这几个星期跑哪儿去了,你那个眼睛要勤换药,我不是叮嘱过你吗?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?”
炒粉从碗里撒出来点到塑料桌上,程雾宜有些难堪。她余光中捕捉到景峥的眼神,少年停了筷子,双手抱在胸前,就这么打量着他们。
程雾宜找着借口:“最近学习有点紧张。”
“学习重要还是眼睛重要?”胡医生火了,上去就要扒程雾宜墨镜。
景峥伸手拦住了。他总是笑,对着谁都是那副春风和煦的样子。
甚至包括,他在凌虐郑俊鹏的时候。
但现在,他没有笑。
景峥不笑的时候,卧蚕会消失,眉眼里那份凌厉方才全部凸显出来。
“当然是眼睛重要。”他替程雾宜解围。
胡医生看了景峥一眼,吹了吹胡子:“阿雾,这谁啊?”
程雾宜正要回答。
景峥拿筷子敲敲桌面,嘴角勾了勾:“管得了她的人。”
“……”
诊所还开着门,胡医生三下五除二扒了几口粉,带程雾宜回去换药。
因为警察刚刚来过,城中村很静谧,连醉汉都没见到几个。
没让他看到那些不堪又堕落的街景,程雾宜突然觉得庆幸。
却又为她这种莫名的庆幸感到困惑。
她不是会在乎任何人想法的人。
但也许是从在学校见到景峥的那一刻起,她就在猜测和恐惧中度过。
所以,才会在乎他在想什么。
景峥也陪着她到了诊所,但很尊重她,只是站在门外,没有看她摘下墨镜换药。
胡医生拆下程雾宜眼睛上的纱布,被她的伤势吓了一跳。小心清理好溃烂之后,又狠狠骂了她一通,叫她务必一周来一次。
出门的时候,景峥就站在月光下等她。
月光衬得他轮廓更清冷矜贵了。
看见程雾宜,他朝她走过来。
“医生说下次什么时候来换药?”
程雾宜握着阵痛的冰块:“下周五。”
“那下周五放学了,我们一起来。”
程雾宜声音陡然提高:“我自己来就行,不用麻烦你的,班长。”
景峥啧了一声,拿过她手上的冰块,恶作剧似的,敷在程雾宜的脸上。
“真以为我管你是因为我是班长啊?”
脸颊的灼热感被冰意瞬间缓解。
“程雾宜。”他叫她,像是要夺取她所有的注目和精力。
“嗯?”
他们于是对视。
冰袋渐渐融化,细小的水珠如同一条银线,沿着女孩纤细的脖颈流进她的卫衣里。
她听见他说——
“听好了,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。”
-
送完程雾宜到她家的路口,景峥又回了arbor。
那栋通体漆黑的建筑内,侍应生看见他,立刻上前开门,恭敬地说了一声少爷。
电梯直接到达顶层,景峥推门进去。
快到十二点了,party正进行到最高潮处。
整层楼都弥漫着玫瑰和鸢尾的味道。最中间的高台上,许言之正在一个两米高的蛋糕前许愿,景丰站在她身后,举着一杯香槟,下面还有几个摄像师正在给他们抓拍。
主持人在一旁活络气氛,说些老土的吉祥话,宣布集团不仅要办一个藏品展,还要以景夫人个人的名义办一个基金会,资助那些品学兼优的贫寒学子。
景峥靠在墙壁上,看着眼前的这一幕,无聊得顶了顶腮。
台下有人一边鼓掌一边窃窃私语着。
“董事长夫人好漂亮呀。”
“就是靠那张脸上位的,能不漂亮吗?”
“啊?可是不是说,咱这位夫人是云嘉大学的emba吗?”
“就是个镀金的噱头,你以为他们是怎么认识的,那个许……哎,你耳朵靠过来点……以前就是个澳门赌场的脱衣舞娘加荷官……”
类似的话听得太多了,景峥揉了揉耳朵,去酒台拿了一杯气泡水。
堂姐景桢看见他,火急火燎地踏着高跟鞋过来:“刚才死哪儿了,等下不是还要登台?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最讨厌有人出状况,我找你找得急死了!”
景峥将气泡水一饮而尽,无谓地玩高脚杯:“逗小猫去了。”
“你喜欢猫?以前没说过啊?”景桢会错意,“你要喜欢,姐给你买一只。”
景峥笑:“不用了。”
“哪能不用?”景桢不乐意了,“你喜欢什么?暹罗还是布偶?”
“喜欢乖的。”
“好啊,那哪天姐去猫舍给你挑一——”
“你买不了。”
景桢还要接下去,随着灯光亮起,景峥放下酒杯,走上了台前。
许言之看着景峥走过来的时候,拿出了十二分的笑容面对他。
少年脸上同样灿烂,两人贴了贴脸颊。景峥从西装里拿出一个礼盒:“妈,生日快乐,女神妈妈永葆青春。”
许言之接过,打开礼盒,没有丝毫的不自然,眼里恰到好处地,流出一些泪花。
“谢谢儿子。”
主持人在台上活络着氛围,许言之被景丰景峥围绕在一起,看起来就像一个完美又和谐的三口之家。
庆生之后还有afterparty,景丰许久不见景峥了,下了台就拦住了急着离开的景峥。
“你妈妈今天过生日,你今天也不回家?”
中年男人俊朗,和景峥只有几分相似,上位者的气势十足。
景峥不看他:“爸,我明天还要上学。”
景丰不满:“家里不能送你吗?这不是借口。”
许言之赶紧过来打圆场:“小峥住惯了那边,再说了,来回跑也不方便。”她穿一件很显身材的礼裙,温柔地拍着景丰的背,问:“小峥,上次暑假妈妈给你做的蛋糕你吃了吗?”
景峥嗯了一声。
许言之马上又说:“那天公司有事,家里司机都出去了,本来也是可以叫他们回来,就是想着当时大夏天的,何必叫他们辛苦。于是我就叫了个快递,你收到还是好的吧。”
景峥哦了一声:“司机拿钱办事不是吗?我看送蛋糕的小姑娘也挺辛苦的。”
许言之一噎,说当然是。她马上又提出来要给景峥订新西装,景峥就这么听着,无论什么都说好,直到她再也说不出来什么寒暄的话,才淡定离席。
全程保持微笑,离开的时候甚至还没忘再一次祝她36岁生日快乐。
和典型的继母子相处模式不同,景峥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执拗叛逆,他对许言之表面足够尊重,也实际足够凉薄。许言之这几年正在积极备孕,但目前来说,景峥还是景丰唯一的孩子。
说起来,景丰虽然对外介绍她是太太,但这种家族都精明得很,他们并没有进行法律登记。
不过,小范围的公开,对她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。
她小心翼翼地伺候景丰,要懂事、要温顺,不敢有任何一点过分的要求。所以那天给景峥送蛋糕,就算家里司机不在,她也不敢说半个字,宁愿打发快递去。
更何况,要是景峥见到是家里的司机或者仆人,可能根本不会给面子,蛋糕都不一定能送到家属院里去。
她想讨好景峥,但居然连景峥的喜好都摸不到。
从arbor顶层向外望的风景正好,许言之抱着手臂,看向对面低级会所糜烂的金光,浑身发抖。
她手上,是景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。
一枚,染了血的剃须刀片。
她暗自发誓,不要再过以前那样的日子,无论牺牲什么,她都要牢牢抓住现在的一切。
-
凌晨一点,景峥回了美院附属院的家。
黄毛在微信上催了他好几次,叫他上线打游戏。
景峥回:【要喂猫。】
黄毛:【?????】
黄毛:【你有猫?能不能扯个好点的理由,你他妈再说一遍。】
景峥:【一遍。】
黄毛:……我操。
景峥住一楼,隔壁是一对美院退休的老夫妇,养了一只橘猫。
橘猫有时半夜会翻进他的院子觅食,经过老夫妇同意,景峥买了一袋猫粮,小猫过来家里的时候,就会喂喂他。
景峥拿着猫粮走出去。
其实,那种俱乐部有什么去不得的呢?
黄毛那些职校的经常男男女女一起去玩,就连云嘉一中也有几个学生是常客。那一整条街都姓景,没有人比景峥更清楚,这种能摆在台面上做见光生意的,都是暗里被玩剩下的,再腌臜都清白,再不入流都入流。
可她太干净了。
可她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。
骗一个畏手畏脚的乡下小姑娘其实没什么成就感。
但她越闪躲,他就越是想靠近。
他喜欢审视她害怕他又探究他的样子。
就像,他也总喜欢看到人们脸上那种恐惧的表情。
即使他冥冥之中觉得,这种快感,是有代价的。
逗得久了,总是要被咬的。
但也许他期待的,就是被咬的那刻。
景峥想着,嘴里喊了句咪咪,打开院门。
有风。
篱笆上的藤蔓微微摇颤,血浸满了土地,梧桐疏影,空气中仍有晚桂的幽香。
后院正中间的苗圃里,那只橘猫被开膛破肚,
扔在了月光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