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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八四四章 绝唱

    “好年轻的华长灯!”


    同灵榆山颇具沧桑、成熟感的华大叔相比。


    这个在第二世界里的华长灯,简直就是稚嫩的小伙子。


    二十出头的年纪,风华正茂,而听其自喃之言,这个时期,他还没开始屏风烛地的自囚?


    “胜之不武……”


    “该不会,这个阶段,华长灯刚和八尊谙打完吧,我就说此战定有猫腻,第八剑仙不可能输!”


    “怎么算输,怎么算赢?但话又说回来,华长灯不是因为侑荼上圣山,折遍满山桂花,才被迫封于屏风烛地么?”


    “侑荼老爷子行天七剑,枭了上上上上任圣神殿堂殿主的首,这才有了后续道殿主的出世,我没记错吧?”


    “我听说的,可是侑老和鬼剑仙也战了,打到昏天暗地,连神拜柳都成了断株,二人最后签订契约,鬼剑仙三十年不可出山,侑老更不再出世……”


    “嘶,到底哪个为真啊?”


    毕竟涉及到了圣神殿堂的脸面。


    这段过去,同华八之战一般,在大陆也为秘辛,没多少人知晓。


    有人从过去的讨论中抽离出来,惊讶于他们这些观战者身处第二世界,居然可以不受幻剑术影响,还能彼此交流。


    笑崆峒对第二世界的把控,可以说已妙到毫巅。


    其剑之力,该是分毫不落的,全部灌输到了华长灯身上。


    那么圣帝华长灯,能够接得住参月仙城大师兄这倾力施为的一剑“斩年少”么?


    “嗤。”


    昏暗的环境下,烛蜡滋燃,烛火摇曳。


    华长灯酒醉过后,倚着断柳,垂首而坐,看上去像是沉沉睡去了。


    众人已读出了笑崆峒一剑的用意,不可谓不阴险:


    “若想斩华长灯于襁褓之时,其人置身天梯之上,或需对上五大圣帝世家,风险太大。”


    “再要年少,华长灯或许不如此时战力强,但却时刻保持清醒,有可能跟未来的自己沟通上,意识到什么。”


    “只有此刻,自怨自艾后的醉酒状态,沉睡前注意力还全在此前的华八之战上,对未知危险毫无提防——这个时期,才是华长灯最弱的时期!”


    可是……


    这,就已经是最弱的了?


    不少人反应过来,笑崆峒既然出剑,不可能随意挑选所谓“最弱期”,该是有所筹划。


    而第二世界·斩年少,挑来挑去,挑出的华长灯最弱期,也有这么强……


    这就是上一代七剑仙的含金量吗?


    “嗡!”


    昏暗之地,忽生剑鸣。


    虚空之外亮起一抹银光,与这方世界格格不入,所有人顿时意识到,笑崆峒的剑,该是从未来斩至了。


    “来了!”


    众人翘首以盼。


    却见屏风烛地的华长灯,根本毫无察觉,昏昏沉沉,醒不过来。


    “快看,是崆峒无相剑!”


    银光洞破碎流,一刹仿若永恒。


    从裂缝之中寸寸探出剑身的崆峒无相剑,外相为剑,内相有如一根脊骨,虚幻通透,锋锐逼人。


    此剑,集笑崆峒数十年蕴养之剑念,力量凝成实质,剑念流成液体。


    自参月仙城成立后,也只在虚空岛战颜无色,以及后续守护参月仙城时,现过两次世。


    世罕敌手,其余时间里,笑崆峒根本没有机会使上,此刻可以说是倾力而出,给足了前辈尊重。


    剑身掠空,每出一寸,音爆千里,将桂折高空,荡出重重黑洞。


    其速,却要快过音速,转瞬而至!


    众人只一恍神,见本还在千里开外的崆峒无相剑,已狠狠钉至,钉向断柳下垂首闭目的华长灯头颅!


    “要成!”


    银色的剑念液滴,随剑身去势,略溅虚空。


    只是失了崆峒无相剑的牵引,那飞溅的一滴剑念液滴,余力荡开,已能绞碎道则。


    可想而知,裹挟了全部剑念力量的崆峒无相剑,真要刺中华长灯,圣帝也难抗衡。


    “呼……”


    却在此时,古桌上残灯,随风烛火一晃。


    断柳下垂首的华长灯,霍然抬首,双目睁开——为时已晚,崆峒无相剑,刚好点中他的眉心!


    “死!”


    观战者中,已有人面色涨红,激昂喊出此声。


    可被崆峒无相剑点中的华长灯,只是眉间皮肉微微往下一凹……


    剑势,便被阻了!


    “怎么可能?”


    笑崆峒此剑有多强,从各般细微之处,已可见一斑。


    华长灯修肉身?


    可便是圣帝肉身,断也不可能止得住这般刚猛彻神念一剑啊!


    “嚯……”


    屏风烛地,伴生轻响。


    是时桂折圣山万里虚空,荡开无形力波,那似是至刚至猛的两股力量对峙所致。


    一为崆峒无相剑,大家知道。


    但是,另一股力量呢,来自哪里?


    根本看不见,只是力波甫一拂扫,整个世界,都被崩出了蛛网般的裂纹!


    “第二世界,要被荡碎了?”


    灵榆山被带入此地的观战者,各皆面目生疼,像是被千刀万剐了,分明是受了余力波及的老罪。


    笑崆峒身形终于凝聚。


    他已目眦欲裂,双手同钳崆峒无相剑,顶着华长灯眉心,死命往下怼。


    “嗤……”


    血色飞溅。


    有人看见幽青色的血液,从剑尖中被刺出,高高溅于半空,又被剑念的银光绞碎。


    “见血了!”


    可还没来得及欢喜。


    正是这一滴魂血的出现,华长灯仿才酒醒,其双目中幽光熹亮,汇于眉心处。


    瞬息之间,那被刺中的位置,化为血色般的殷红!


    “不是血……”


    观战者间,古剑修本就不少。


    只一眼,大多都看了出来,这是鬼剑术御魂诡术的一部分,红字鬼签!


    “透道·力贯时空!”


    笑崆峒叱声爆喝,双手死命往下压。


    其身后、其剑身之周,空间陡地扭曲,又轰然爆碎。


    可是……


    “力尚可,判断亦精准。”


    “可惜,底子毕竟差了点。”


    酒醒之后的华长灯,分明已不再年少,似完全契通了未来。


    他的眉心处红字鬼签位置,伴随此声,顶着崆峒无相剑的剑尖,缓缓探出一抹幽青色锋芒。


    一柄剑!


    一柄无可名状之剑!


    顶着剑念澎湃巨力,顶着笑崆峒三十多年来底蕴,节节推出,崆峒无相剑剑身扭曲,寸寸逆退。


    “嘶!这……”


    所有人头皮发麻。


    都看得出来,笑崆峒已尽全力。


    华长灯却未用狩鬼,狩鬼分明还在他身侧桌子之上,正伴着铜灯呢!


    那这剑,又是何剑?


    “剑鬼?!”


    笑崆峒一颗心沉入谷底。


    他知剑鬼三剑,却也从未亲眼见过剑鬼为何物,不曾想这剑鬼三剑其中之一,可从红字鬼签中出来?


    “剑念磅礴,底蕴深厚。”


    “其实你之实力,已可凌驾当代诸剑仙之上。”


    “可惜了,我剑鬼修成之后,意鬼护体,护的不止当下,还有过去与未来……偷袭,注定是无用功。”


    华长灯唇角翕合,身形纹丝不动。


    他依旧后背倚住断柳,单肘挎于左膝之上,姿态散漫,不改半分。


    而崆峒无相剑,已随声被其红字鬼签中一剑意鬼,完全推开,不得再寸进半分。


    三尺意鬼,尽显峥嵘。


    剑身同狩鬼一形,模样不差半分,却伴多有不尽怨魂缠绕,不知是多少人的红尘一生。


    若说笑崆峒三十年剑念底蕴,是站在八尊谙肩膀上,于和平年代聚沙成塔,缓慢养成。


    华长灯剑鬼三剑,同样的剑龄,却是开天辟地的新道,不止养,还有杀,还沉淀了竟圣帝境界一路走来的所有灵魂一道、古剑术一道的感悟。


    “剑开玄妙,你是见不着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但能得见意鬼,当世年轻一辈古剑修中,你已称得上是首屈一指。”


    华长灯一言落罢,沉沉闭上双眼。


    轰!


    整个龟裂的第二世界,险些被炸碎。


    观战者如遭雷击,剧痛不已,却发觉自己并没有被弹出桂折圣山,相反,再入幻境?


    “不……”


    “不是幻剑术!”


    桂折圣山坍塌,屏风烛地纹碎。


    天光被夜幕遮盖,青冥裂出鬼眼,幽光漫洒大地,此世,赫然已置酆都!


    漫山遍野,拔升嶙峋怪石山,长出枯瘦丑相树,大地一分为二,一半滚滚烧起熔岩,一半咔咔合冻冰霜。


    冰火之狱下,华长灯看似倚身断柳,意却遁入入青冥鬼眼之中,高屋建瓴,睥睨往下。


    “令此:酆都意鬼,冰火之狱,敕十殿阎主,镇崆峒无相。”


    轰!


    一声敕下。


    笑崆峒膝盖猛地沉跌,浑身骨骼龟裂,单是气势镇来,就险些被镇得倒地。


    他七窍溢血,艰难抬首,不可置信地望向天空。


    但见青冥浩瀚,陡从虚天之上,环着他降下十座巍峨古老的森罗大殿。


    大殿之上,或抗大刀、或提大剑、或擎巨枪、或缠鬼链……十尊身披魂盔,体型百丈,脚踩骨龙,肩披红氅的鬼王,悍然降临。


    “十殿阎主,得令!”


    十声汇于一声,振聋发聩。


    观战者惊爆眼球,耳膜都给震裂,浑身鸡皮疙瘩立起的同时,只觉看一眼,都有死意横生。


    下一息,冰火之狱向内坍塌、缩陷,轰然箍住笑崆峒所处时空位面,将之放逐于原地,不可匿逃。


    “镇!”


    十殿阎主高举兵器,座下骨龙嘶鸣。


    环于笑崆峒身周,十座堪比大山的森罗古殿,同样往内坍塌、缩陷,直接轰在了笑崆峒身上。


    “噗!”


    哪怕崆峒无相剑一剑抢先镇落,化出护身结界,试图力拒十殿环缩。


    隔着剑念结界,十殿如十剑,笑崆峒身在其中,感受到了莫剑术、透道等力量,他被轰得仰头高喷鲜血,头晕目眩。


    神思一恍过后,知是战时,不可昏迷,强行让自己清醒回来。


    十殿阎主,却驾驭骨龙,高舞兵器,分明已欺身而至!


    “嘶嘶嘶……”


    “桀桀桀……”


    “嘎嘎嘎……”


    各般惨笑声间,魂链甩出,捆住了笑崆峒的灵魂,狠狠往上一拔,嗤啦间拔得人灵肉分离。


    大锤抛飞,击中失控的身体,粉胸碎骨,穿体而过,血染长空,惨不忍睹。


    长刀劈砍,巨剑横脖……


    重枪擎甩,双斧叉至……
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!”


    笑崆峒吃痛,居然肆意长笑,笑得观战之人不寒而栗。


    绝境!


    妥妥的绝境!


    这是,回光返照?


    在一派错乱的灵榆山、屏风烛地之间,笑崆峒却彻底放飞了自我,将自己献给了古剑道。


    “惶煌大日兮剑起,凛凛寒风歌我意。”


    “是可同眠葬此身,不若清明演灵戏。”


    九天降下缥缈歌吟,万众骇瞩之间,但闻剑辞声动,崆峒无相剑亦作璀璨银光,是为绝唱:


    “天解·崆峒无相!”


    咻然一声间,笑崆峒遁形于无。


    崆峒无相剑却嗡鸣长震,剑念如水波扩散,顶破冰火之狱的放逐,撑爆森罗十殿的桎梏。


    一抹银月,高悬酆都。


    而后,青冥破开裂缝,略显虚幻、又带真实的参月仙城,轰然而降。


    仙城立于云端,缥缈云烟作道。


    城中规划有九,九城化为九剑,九剑合为一阵,祭阵成道,道为剑骨。


    “孰可与战?!”


    笑崆峒放声于世,化为千丈巨像,脚踩仙城,凌驾酆都,他双手高举过头,从颅顶之上,聚力一拔。


    隆!


    参月仙城意象应声粉碎,化为无尽剑光,参差交互,银光如蛇划破夜空,神偷汇入巨像之体。


    笑崆峒巨像抽出脊骨,拔出巨大化的崆峒无相剑,一剑猛地下劈。


    “砰砰砰……”


    冰火之狱粉碎。


    横剑再行环扫。


    “轰轰轰……”


    森罗十殿炸毁。


    时值此刻,十殿阎主已生战栗。


    这个疯子古剑修,天解之后,如斯恐怖?


    可还没得逃匿,巨像笑崆峒敕剑一送,崆峒无相剑化有为无,置入大道。


    “杀杀杀!”


    不见剑身,剑光四纵。


    十殿阎主盔甲炸碎,分崩离析,哀嚎中被斩成无数碎段。


    “镇!”


    巨像笑崆峒,双手一合,再握回崆峒无相剑,猛地往下一杵。


    咚——


    这一剑,似戳在了观战者的心神之上,震得人魂意惊荡,骇色上脸。


    此剑,欲镇穿酆都。


    可至此,笑崆峒似也力竭。


    全尽毕生力的一剑,足足插了三次,才将这环于第二世界之上的酆都意象镇穿、斩破。


    “华……长……灯……”


    巨像笑崆峒,持剑凝向虚空鬼眼,手腕一翻,崆峒无相剑,再要撕天。


    这一战,他要圆梦!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咻!


    一抹轻响,响于观战者耳畔。


    混乱、爆破、震荡,归于此声,渐次淡去。


    意鬼一剑,抢先巨像笑崆峒一步,穿其胸而过,将之天解之相,强行打碎。


    “噗!”


    笑崆峒张口高喷鲜血。


    得益于天解后大道增益,他残躯勉强接回。


    此时天解被打破,他被打回人类形态的原形后,浑身上下,却也只剩个血人形象,手脚发抖,提剑都难,他已油尽灯枯。


    咻!


    异响再现。


    依旧是一剑意鬼,从远空破开,毫无任何迟滞地撞飞崆峒无相剑,从笑崆峒本躯之中穿过。


    “噗!”


    血染半空。


    时间仿若迟缓。


    笑崆峒在血幕之中看到了天。


    如此渺茫,如此广袤,如此高不可攀……


    一剑意鬼,荡飞崆峒无相剑,刺穿笑崆峒,又洞入时空碎流,又回到了起始点。


    至此,于旁人观来,笑崆峒已如断线风筝,残躯抛飞而去,崆峒无相剑无力离体,发出不甘嘶鸣。


    咻!


    却还有第三次轻响。


    仍旧是一剑意鬼,在无数观战者瞳孔之中放大,于笑崆峒身前至后,不由分说,裂颅而过。


    “……”


    世界,终是重归安静。


    酆都意象消失,鬼眼跟着隐去。


    屏风烛地前,古桌一张、铜灯一盏、狩鬼岿然不动,华长灯也还是单肘挎于膝上,背倚断柳,散漫姿态,半分不改。


    他面上无悲无喜,望着笑崆峒从桂折圣山之上,被斩得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渊,望着崆峒无相剑不甘长鸣,伴随而去,却也无力回天。


    三十年剑念终是敛聚不住,在虚空之中波散而开,青冥于是降下泪雨。


    华长灯重新闭上了眼,垂下了头,将时间归还给过去,为美梦画下了句点。


    镜中花、水中月,此间过去,皆如泡沫幻影,一切似都不曾发生过,唯旁观者所见、所闻,或显真实:


    “你想见的意鬼,你见到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想要的人,一个,都要不回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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