妇人的冤情不算复杂。
灭门之祸导火索是她家田里挖出了几件好东西,全家上下激动万分,都指望着能典当一些银钱购置过冬的粮食衣服被褥,剩下的留待来年春耕去买粮种、租农具与耕牛。
成年人还能守口如瓶,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,但几岁的小孩子哪有那么多戒备心?
没两天就知道这户人家有了意外之财。
几日蹲守下来,基本摸清怎么回事。
之后就是套路化的巧取豪夺。
村中恶霸意图强抢,争执之中打伤了人,担心闹出人命只能暂时罢手。恶霸回去越想越不甘心,心中萌生一条毒计——捏造这户人家盗大户人家的祖坟。那户人家听到消息哪里还能坐得住?派了府上主事来过问,好消息不是祖坟,更好的消息这是个大墓!
大墓的主人已经绝后。
谁占了墓地上的田,谁就能名正言顺拥有这个大墓内的陪葬品。事情到这一步就简单了,那户人家给些补偿,后续的悲剧或能避免,但他们连这点成本也不肯付出,直接告官无赖妇人一家偷盗祖坟,还拿出几张典当契卷,想不花一个子儿就将事情办妥了。
妇人一家下了牢狱。
当天进去,当天就被买通的狱卒打死。
妇人因为肚子闹虫疾,官府拿人的时候逃过一劫。全家尸体被丢回来的那天,她几乎哭瞎眼睛。附近的高人听说此事,告诉她有人能帮她伸冤。妇人闻言大喜,准备将家人安葬之后就去伸冤,孰料高人却拦住她:【你将他们都下葬了,手中就没凭证啦!】
老妇人茫然不知。
她全家都死了,怎么叫没凭证?
自己难道会用全家性命跟官老爷撒谎吗?
老妇人一时间六神无主,希望高人能帮自己拿个主意,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官老爷相信,帮她报仇?她蓦地想起来以前听过的流言,似乎可以带着尸体一起过去……
可是——
她年迈体弱,一个人长途跋涉都可能死在半道,更别说带着几具尸体,这不是给路上的豺狼虎豹送口粮?村人都怕跟她家沾上关系,不会出人帮她。老妇人失落,高人又给她指一条明路:【……几口人肯定不便带着上路,但带一颗头一条手还是可以的。】
老妇人闻言骇然!
根本不敢应下。
一家几口死得好惨啊,现在还要他们死无全尸,她如何能忍心?高人还要她亲手割下他们的头颅手脚,这不是要活剐她的心吗?
高人叹气,跟她一点点掰清楚。
说道:【你孤身一人去伸冤,你空口无凭,还容易被反咬一口。你看看这天下,有多少人家比你家还可怜还凄惨?这么多人等着伸冤,何时能排到你家?你要是拖着全家尸体过去伸冤,你人还没走出二里地先被拖死了!但你带着脑袋过去就不一样了,你是阿娘,若非天大冤屈,哪个当娘的能狠心割下亲生骨肉的尸体,叫他们死无全尸呢?】
正因为足够惊世骇俗,反而有一线生机。
老妇人几度哭昏。
最后还是狠下决心,选择孤注一掷。
她循着高人指点的方向路线,一直走一直走,自己都不记得走了多久走了多远,渴了喝泥水,饿了吃草根,靠着一股执念强撑到了此地。听说附近有免费的粥水,她便过来想讨一口吃。或许是离目的地近了,或许是热粥香气触动神经,她的意识开始混沌。
身后的人推了她一把。
她直到倒地都没反应过来。
之后的事情,沈棠就都清楚了。
除了亲手割下亲生儿女这一段让公羊永业动容,其他内容他无动于衷。这种事情在乱世太常见,老妇人的运气甚至算得上不错。
至少,她能活到这把年纪才有灭门之痛。
至少,她还能活着跑来告状。
“……指点她的人,倒是有点小聪明。”
天下冤屈太多,若不想办法“脱颖而出”,那沉冤昭雪的日子可真要遥遥无期了。
庶民如蝼蚁。
蝼蚁之事想上达天听,难度不啻于登天。
今日之事,即使没有被沈棠亲自撞见,也可能传到她耳朵,总比毫无希望好得多。
出主意的这人有点儿本事。
“沈君打算怎么办?”
在公羊永业看来,对老妇人而言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沈棠发号施令,让底下的人彻查办案的官府,捉拿草菅人命的狱卒,顺便借题发挥惩罚那户人家,死几个人就算了事。
沈棠将书简倒扣在桌上。
说道:“能怎么办?自然是大办特办!”
公羊永业不懂,但他发现沈棠的臣工懂了,有些拉不下脸追根究底,颇感不爽快。
他厚着脸皮追问:“怎么个大办特办?”
“光用粮食无法真正收买人心,要是哪日跑出个神棍,大肆宣扬说什么粮食不是我沈幼梨给的,是神让我沈幼梨过来给他们的,他们只需要感恩神就行,不用对我有任何感激,那我不是养了群白眼狼?他们今日能吃你的饭,来日也会去吃别人的饭,翻脸不认人也不用心理负担。趁着永生教遗毒还不深,趁早拔除了,将人心彻底收拢手中。”
公羊永业:“你倒是挺懂。”
永生教的教义似乎没这么离谱。
“老夫更好奇你准备如何真正收买人心。”在公羊永业看来,收买人心不外乎是利益二字,只要利益到位了,什么收买不了?这一点上,他跟沈棠的观念是截然相反的。????沈棠道:“那位高人不是给答案了?”
伸冤,就这么简单。
不仅仅是给老妇人伸冤!
凡有冤屈者,皆可来找她!
帮蒙冤者伸冤,给饥寒者温饱,日后再分予田地令其休养生息,一套丝滑小连招。
“横竖我的刀子已经见血了,杀一个跟杀一百个,杀战场上的敌人跟杀战场下的虫豸,二者并无本质不同。不趁着现在大开杀戒,难道等局势平定了再动手?”老妇人给她递来了绝佳的借口,一个母亲被逼到亲手割下子女尸体来伸冤,谁听了能不动容呢?
“你不怕死?”
公羊永业觉得沈棠太鲁莽。
但她现在的势力,又确实有这份资本。
沈棠:“只有我刀子砍不掉的头,没有我不敢砍的人,侯爷对我也太不了解了。”
什么怕死不怕死?
要是怕死,她就不会搞草台班子了。
她这一路走来,哪一件事情不是在找死?
沈棠的行动力超乎公羊永业想象,当日下达命令至各处占地。第二日一早,施粥粥棚附近立起了一块告示牌,饥民不识字,守兵便口述上面内容。多数人不敢信是真的。
直到两日后,老妇人仇家全部下狱。
沈君亲自审理此案。
这一消息插上翅膀飞遍各地。
“那位‘高人’有消息了?”
沈棠并不在乎外界风波,也不在乎还未攻下地区反抗激烈——一群人屁股不干净,看到沈棠要替人伸冤,对自己屁股心里有数的人自然会怕——她最好奇那位“高人”。
能出这么一个点子的人,不管对方是真心帮助老妇人,还是故意给沈棠出难题,都得认识认识。孰料,派出去的人却扑了一个空。
此人隐居的茅屋已经积了一层灰。
看样子,此地已有半月没人住。
她来不及失望,事情峰回路转。
有人往褚曜暂居的府上递了一封拜帖。
拿到拜帖的一瞬,褚曜神色恍惚,霍地起身,半路还跑丢了木屐,生怕晚到一步将人气走了。客人并未离开,见他这般模样,笑了笑:“无晦风采倒是跟当年一样啊。”
客人体格健硕,发丝灰白,眼角眉梢带着岁月刻下的风霜,只相貌仿佛四十出头。
但褚曜很清楚对方已是杖朝之年。
“不曾想,你我有生之年还能见面。”
“老夫也没想到啊。”
并辔同战的经历仿佛还是昨日。
客人曾与少年褚曜有过袍泽情谊,二人一同征伐北漠,之后各散天涯。谈及往事,二人皆是唏嘘。客人得知魏寿不仅活着,还在康国活得很滋润,不由道:“哎,当年如何能想到今日情形?威胁吾等数百年的北漠,就这么被解决……若一直安稳倒也好。”
他当年也是厌倦了兵戈,带着一家老小背井离乡,隐居去了。有他护着,后嗣虽无大本事,也勉强扎根下来,繁衍生息,日子过得还算安稳。随着儿女陆续走了,他跟孙辈曾孙辈不亲近,便一人搬到山里,环境清净。
说着,客人突然提及多年前的戏言。
他问褚曜可有适龄孙子。
“你我当年可是有定下亲事的。”
褚曜尴尬:“这、这……我至今独身。”
客人:“……”
这就很尴尬了。
褚曜问老友突然提及婚事作甚。
老友道:“还不是为了我那曾孙女?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,一介女流也想外出闯荡天地……实不相瞒,我早年伤得太狠,这一把骨头期限将近,想找一个人将她托付。”
他许多年前就知道褚曜出山,但他没有登门拜访,一来二人交情就当年那几个月,二来他离开西北多年,褚曜遭难那些年他也没管过,如今人家发达了再找上门不太好。
今日登门实在是鼓足了勇气的。
若能结亲,自然最妙。
不能结亲也结一份善缘。
|w`)
人果然不能太得意,今天健身房扭到手腕了,幸好没有伤到骨头,但手腕有点肿,估计要疼两天。
这就导致今天更新比较短